柳退云忽而哈哈大笑起来,他靠在二弟子的怀中,白丝蜿蜒了一地,笑得脸上的伤口裂得更开。剑尊何时露出过笑来,一直冷然得像昆仑山巅最晶莹的一团雪。可他现在笑得疯狂,笑得如杜鹃一般,声声抖带着悲怆的恨血。
最后,柳退云停了下,再次呕出了一捧乌黑的血。他像是冷一般,开始浑身打颤,死死揪着竹景的衣服,眸中似乎恢复了些许神智。
他冷静又缓慢地给自己下了判决:“我的道心破碎了。”
“师尊?”竹景骇然道,然而因为柳退云此时脆弱得像一碰即折的花茎,他不敢乱动,然而声音里已经透露出来了他的不可置信,“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?”
修士修行需要灵根,灵根决定修仙的门槛,灵根的资质也决定了一个人境界的上限。但也有例外,因为存在一些先天适合修行的道骨,有天生道骨的修士往往都被视为飞升之材,譬如柳退云,譬如岑远之,也譬如死去多年的魔尊。
但最重要的是道心。大道三千,每个人的道都有细微的差异,但开始筑基的那一刻,便已经选择了一条道,拥有了自身的道心。往后必须时时警醒,才不会忘记当日的本心。
因为道心一旦出了差错,轻则境界跌落,重则万劫不复,永生永世疯疯癫癫。
可柳退云却说他的道心破碎了。
自拜入无涯派的那一瞬,虽然是为了寻岑旧而来,竹景也依然觉得那高台上端坐的剑尊柳退云宛如神祇。所有人都觉得他无所不能,尽管还没飞升,但众人已经将他捧上了神坛。就连竹景,也从没有见过他师尊狼狈挫败的模样。
此时此刻他浸润了一手来自第一剑尊的鲜血,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柳退云似乎也是个普通的俗人,也会大喜大悲,也会无力挽回。
可是不能够……竹景看着似乎马上就要陨落的柳退云,心紧了紧,忽然道:“师尊,我只是看着大师兄坠崖了,也许……”
他望着柳退云那冰泠泠的琉璃瞳,忽而不敢再扯下这个谎言。
但柳退云眼睫却轻微地翕张了一下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他一下子又镇定下来,差点让竹景生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,好似又是那个被众人视作神明的第一剑尊。
竹景见有用,不由得松了口气。
柳退云道:“他掉在哪里?”
竹景:“……绝情崖。”
柳退云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。
往日他总爱板着张脸,为此岑旧曾调侃过柳退云许多次,却在徒弟死后,一日大哭又大笑,仿若朝夕看过了人类诸生。
“带我去。”柳退云简短地命令道。
竹景:“是。”
他不敢多说什么,也不敢表露出丝毫异样,按捺着心绪,应下了柳退云的请求。
哪怕撒谎的人和被骗的人都知道,这是一场心甘情愿的自欺欺人。
其实在他心底又何尝不怀疑呢。
岑远之一生顽固无比地活着,又怎么会这般轻易地死去?也许是开了一场玩笑,来愚弄他们呢?
竹景抱起柳退云,御剑去了绝情崖。
绝情崖在最东边,离蓬莱岛很近。这也是为什么,竹景出岛不过数月,就轻易地碰上了故意寻死的岑旧。
蓬莱岛如今沉进了茫茫海面中,那一群蓬莱岛上的天之骄子和令人艳羡的天道秘境也一起葬于深海。而绝情崖陡峭得向前伸展数里,崖下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,便越显得伸展的平面像极了一个翘首以盼、等待归人的不甘痴徒。
柳退云被竹景搀扶着,一步步走到绝情崖边上,忽而看见崖边点点血迹,纹在被风侵蚀后的崖石上,像是断掉的蝴蝶残躯。
“去崖下。”柳退云道。
竹景沉默半晌,没有告诉师尊在那一日他已遍数寻过,寻常凡人掉下去只会粉身碎骨,连尸骸都遍寻不得。
柳退云见徒弟半晌不动弹,有些烦躁地问道:“在犹豫什么?”
竹景发出艰涩的话音:“我……”
而在这时,忽而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惹得正在对峙的师徒扭过头,看向来人。
“你是?”柳退云问道。
而一旁窥视幻境的陆研猛地瞪大了双眼。
来人一袭黑衣,高挑马尾,身量修长,有些像他曾见过的魔尊真容,却在五官上显出几丝细微差别。肤色更白皙,双目更狭长,五官也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磨炼的秀气,更像是现在的少年等身的放大版本。
这是……他自己?
陆研忽而猛然涌出不安来。
锁灵藤(11)
秘境却在陆研看到疑似是成年后的自己那一刻轰然溃散, 迷雾像是逃窜一般,拼命地离开幻境,眼前逐渐浮现出真实鲜活的无涯派的楼阁。
依稀中, 他似乎听到魔尊不爽道:“啧。”
陆研:“……”
他也想发飙。
刚引起情绪的那一刻, 所有画面却戛然而止,让疑问卡在咽喉不上不下地特别难受, 好像一团火在体内乱撞,即便是一向情绪稳定的陆研也不免有些生气。
好在有不少试炼者已经醒来,因为直面了所谓内心最恐怖的东西, 此时面上表情各异。倒显得陆研更融入群体了一些。
安墨言凑过来, 惊奇地打量着陆研:“还以为你是最早醒过来的那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