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且,达亚尔澄澈的眸子状若星海,他也想通过了却这少年的夙愿,好让千年的孤魂得到最终的解脱。
达亚尔似乎没想到岑旧会问这个问题,眼睛微微瞪得圆了些,流露出几分意外与茫然。他眉头微蹙,显然是在斟酌思考着天道使者的真实用意。
如果问达亚尔有什么愿望,那可太多了。
他想要日不落山谷的花开遍荒漠,想要远行数年的父母与他重聚团圆,想要看着索图雅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给她喜欢的一个边境汉人,也想要使者大人留在这里,陪他过完三天后的十八岁成年生辰。
可随着明日玄宁与修罗族对天道的反叛,达亚尔的心愿将统统化作泡影,连一点实现的可能性都没有。
那他还能要什么呢?
唯一的遗憾是什么?
从青年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中,达亚尔忽然读出来了他话语的真实含义。
少年抽了抽鼻子,在干燥沁凉的夏风中感觉到了鼻头迸发的酸意。
可是明明在使者大人面前说过大话了,现在突然哭鼻子是不是有些太丢人了些?
达亚尔不是一个坦诚的孩子。
从小到大,父母都会苦恼地对他说:“达亚尔,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,不要别扭着在心里。这样除了大大咧咧的索图雅,没人会有耐心了解你的愿望。”
小小的达亚尔冷笑道:“谁说我想要了?我根本不想要!”
可现在,他却第一次有了将内心剖白讲给使者大人听的冲动。
眸边的湿润提醒了达亚尔,他在刚刚出城门的时候,就已经很没骨气地哭过了。意识到了之后,少年忽而忍不住地拿胳膊挡住了双眸,发泄似地爆发出来了哭音。
“我不想死……索图雅还要一天回来,我想让使者大人看见日不落的花。”
于是最后一点愿望便落在了唯一实现的可能性。
深夜逐渐过去,天幕轮转,星移月落,自远方浮现了一抹鱼肚白,微凉的风逐渐带了些日光浸染的热意。
达亚尔听见青年问道:“只是这样?”
少年屈起腿,胳膊环膝,将头埋在里面,闷声闷气的声音传出来:“使者大人,去日不落山谷,看一看我让索图雅给你摘的花吧。”
“好。”岑旧应下。
达亚尔没有再抬头去看使者,害怕暂时感受到分别之后割舍的苦痛。从前,少年会在每个星夜,按照玄宁教的办法,偷偷地将两只手交叉着握在胸前,祈祷着终有一日与青年的再会。
如今,却是毫无希望的永别。
风过浪野,远处白色城墙传来马蹄踏地与整齐划一脚步声,声势浩大,仿佛地面都因此震动。
玄宁在最前面,骑着一头高大乌黑的马,面容肃穆。大祭司头一次脱下长袍,却是因为所笃信的命理要扼杀他们族群的希望,因此换上了修罗族的戎装。
当马蹄卷起尘土,踏出修罗族城池国度的那一刻,好似一阵沙土吹过,万籁俱寂,时间静止定格在了原地。
玄宁不可自抑地露出来了愕然的神色,他头一次察觉到了,他们所与之匹敌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。
只要这样,稍稍一动怒,无论怎么挣扎着希望的修罗族都会仿若蚂蚁一样,被轻易地用手指碾死。
但恐惧归恐惧,玄宁却并不想退缩,这天地寂静得好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。他没有回头去看其他修罗族人怎么样了,大祭司突然坐在马上,对着这空籁绝响的天地放声大笑起来。
像是蜉蝣湮灭的最后一刻,也要疯狂地挣扎,直到死亡。
荒漠里忽而平地起来了阵阵狂风,夹杂着沙砾与石块,将修罗族的一切封存了起来。
征伐的男女老少,繁荣的白色城池,山巅上蹲守着的哭泣少年,花海处回奔的天真少女,都随着这飓风一起风化在了原地。
太阳终于升起来了,俯照着千年后留下来的修罗族遗址,被风沙包裹的建筑和遗体因为被封存在了蓬莱秘境中,至今完好无损,栩栩如生,好似他们没有死亡,只是在沉眠。
过往的回忆终于破解,在修罗族自取灭亡的那一刻,在少年夙愿执念溶解的那一刻,只留下漫天昏暗的狂风,和一个正在赶往日不落山谷的白衣青年。
到了谷口,岑旧终于瞧见了索图雅。
漂亮的少女脸上犹然带着笑容,动作却永远停滞在了千年前。她身上被风沙塑造成了宛若石像一样的存在,唯独怀中的花束依然鲜活。
是汉人城中最常见的野花,珠光香青。
却因为在这沙漠中罕见,被少年少女奉若至宝,想要敬奉给他们深爱的神明。纵然过了千年,也被达亚尔残留的执念庇护滋养着。
一切都消磨在了时光中,包括记忆。珠光香青却依然在少女的怀中,静然盛放,仿佛那个在天光刚明时,悲恸地想要抓住生机的修罗族少年。
岑旧用灵力将那捧花束从索图雅取出,托在掌心,花朵蹭在指腹的触感,有些像少年初次抓握指尖时传来的温度。
面前的索图雅似乎微微动了,又似乎只是岑旧一厢情愿的错觉。在发白的日光与阵阵狂风下,她石化的身躯突然开始溶解,一点点地,自下而上,化成了荒漠中的沙土,与地面融为一体。
修罗族们彻底消失了。
留下漫天卷云的风,无边无际的荒漠,寒冷发白的红日,与一束放在青年掌心的野花。